感情的流泉常启动我去设想:要是哥哥在的话,那可多好……四十余年来,这令人悲伤痛彻的设想,不因岁月的驰逝而淡薄,它寄托着我们对亲爱的哥哥绵绵不尽的哀思……
我的祖父是农民,上世纪末从青马塘墩迁居坎门,摆小摊维持生计。父亲会多项手艺,经营小本生意养育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哥哥当大,诞生于1926年12月18日。他在坎门小学毕业后,就读于浙江省立温州中学,于1947年7月高中毕业。
哥哥学生时代,正是祖国大地抗日烽火熊熊燃烧及“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斗争风起云涌之时。哥哥与陈道生、庄忠庆、叶木兴、郭昌裕、占恭文、张兰生、陈继源等爱国热血青年一道,积极参加温州市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假期回乡开展抗日民主宣传和反对官僚渔霸斗争。又举办补习班,一方面为小学生补习功课,一方面向他们灌输爱国思想。组织球队,开展文体活动,以联络和团结广大知识青年,扩大政治影响。他们热爱祖国,热爱家乡,目睹家乡惨遭日寇烧杀蹂躏,怒火中烧,就以报国为己任。抗日胜利消息传来后,他们发动和组织了“坎门中小学生爱国锄奸运动”。游行队伍振臂挥旗,高呼口号,沿街张贴标语,散发传单,群情激愤,声威壮阔,严正声讨了汉奸败类。
哥哥体魄健壮,精力充沛,有着多方面的爱好。他擅长篮球、排球,在浙江省立温州中学读书时是学校篮排球队队员,是坎门白浪球队的主力兼队长。他藏有多张获得篮排球赛冠军时的纪念照;他喜欢游泳,暑假常与同学一起并带领我和弟弟到海滩去泅水;有时也打打乒乓球,雕雕木刻,吹吹口琴,听听留声机——不论歌曲戏曲都喜欢欣赏;对书法也有兴趣,藏有中学时代师友为他题写的字幅,其中有著名教育家、当时省立温州中学校长金嵘轩先生的手笔。哥哥曾送给我一本字迹刚健秀润的《南园真迹》字帖,和一方刻有西湖风景的小铜砚,以及特地从温州买来刻上我的姓名的“钱中一”名笔,勉励我好好练习书法。字帖我还保存着,那精美的小铜砚则陈列在玉环烈士陵园纪念馆。
哥哥孝敬父母,关怀弟妹。他是我们的兄长,又是我们的师长。我们若有过失,他从不责备训斥,而是轻声细语,循循善诱,以自己模范言行教育与感化我们。他既重视我们文化知识的长进,又关心我们思想品德的提高。经常为我们辅导功课,讲述革命故事和敌我斗争的消息,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刘英同志的被捕与牺牲,李公朴闻一多惨案,以及爱国学生民主运动……给我们以革命思想的启蒙与熏陶,使我们受益很深。每逢寒暑假降临,我们都翘首企盼着哥哥早日从学校返里。他一回来,我们都手舞足蹈,欢欣雀跃,家里热闹欢乐的气氛顿时浓密起来。与哥哥生活在一起,我们感到多么的温暖与幸福!
哥哥爱护弟妹,也关心邻居孩子。赵文银同志深情地同我谈起哥哥对他的关怀培养。他童年时因家境贫寒而给我家近邻一个姓赵人家作养子。赵妻对他苛刻。哥哥给予同情和关怀,吩咐我每天招呼他一起去上学,常常让我给他送书刊,叫他来家里“辅导”,介绍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在党的教育下,哥哥政治思想觉悟迅速提高。据杨谟同志回忆,1945年,坎门地下党支部一建立,就和哥哥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和他一起分析坎门各方面的动态,研究如何团结回乡青年学生,并介绍党内的油印小册子、刊物给他阅读,使他下定紧跟共产党干革命的决心。根据括苍中心县委邀请学运骨干上山参观、接受教育、加强联络的决定,经玉环地区特派员丁世祥同志同意,1947年9月底,哥哥由坎门地下党支部书记杨谟同志陪同,秘密去乐清山里游击区参观,在张庄受到邱清华、周丕振等括苍中心县委领导同志的热情款待。第二天,警卫战士和部分先期到达游击区参加第一期青训班的同志邀请哥哥打了一场排球。虽然是田头作球场,竹竿、稻草绳当球网,但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充满了同志间的革命友情。第二天夜幕降临前,哥哥告别了邱清华、周丕振两位领导人,随交通员返回玉环。在这次不寻常的参观中,哥哥聆听了括苍中心县委领导同志的谆谆教导,看到了一支土生土长的由农民武装起来的真正的人民军队。他们在艰苦的山坳里,身着土布农裳,肩挎步枪,互相称呼“同志”。哥哥不禁激动地说:“我对解放区、对人民军队的认识,过去都只是从书本上的介绍获得的,现在才算第一次真正看到人民的军队,看到人民的力量,体会到同志们的深沉友爱和共产党的正确、伟大。”哥哥对游击区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神往,表示要留下来参加这支人民军队。但党组织考虑到他在坎门学生中威信较高,能团结一批人,因此,还是决定他回坎门,以便在学生群众中起作用。
1948年2月,哥哥参加了中国共产党。3月,任坎门小学支部书记。他以教书职业为掩护,化名邱望,积极开展地下斗争。
由于国民党统治腐败,农业凋敝,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民不聊生。1948年5月间,正是青黄不接季节,米价昂贵,人民群众怨声载道。哥哥和地下党的同志就组织和发动师生罢课、群众罢市。坎门饥民涌上大街拉煤油箱,并手敲石块,高呼口号,迫使商店关门停业,使得国民党坎门镇公所和警察局惊惶失措,闭门龟缩。地下党随之又发起“平粜”运动,打击了囤积居奇、哄抬米价、趁火打劫的奸商,使饥民能够籴到平价之米,聊以充饥。这一风潮的掀起,获得各界广泛的支持,给国民党反动政府以狠狠的打击。
据介绍他入党的叶见颖同志回忆,哥哥在坎门小学任教期间,常常约几个学生交谈,指导他们如何好好学习、团结同学,向他们宣传解放战争形势,传播革命思想。由于他热情坦率,平易近人,教师学生都乐意与他接近。他与同志们一起,积极同校外社会青年建立关系,在空白地区建立党组织,增强壮大党的力量。他关心社会动向,注意反动势力的活动情况。如驻坎门水警队封船出海,妄图剿灭活动于乐清湾玉环诸岛的海上部队,他和地下党的同志们迅速将情报送达上级党组织,使反动派终于扑空。他了解掌握资本家的家庭情况,为上级党组织筹集经费提供线索。他曾与几个同志一起,利用夜间将警告信分别发送给伪镇长和土豪劣绅,打击了他们的反动气焰。
哥哥努力工作,勤奋学习。他坚持每晚写日记,并研读书刊到深夜。即使外出回来已闻鸡鸣,也要读写数刻。他如饥似渴地阅读革命进步书刊,如恩格斯的《德国农民战争》,斯诺的《西行漫记》,鲁迅的《彷徨》、《呐喊》,邹韬奋的《萍踪寄语》、《萍踪忆语》,还有《民主》、《群众》期刊和游击根据地翻印传来的油印本《新民主主义论》、《论持久战》、《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等等。他当时读过的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和《陕北之行》,我至今还保存着。
一天夜里,哥哥外出回来已夜阑更深。他拿出报纸在灯下阅读,之后传给了我。我一看,是游击根据地刊行的油印报纸《浙南周报》和《工农报》,内中登载着解放军的辉煌战果和游击队战士英勇杀敌的动人事迹,使我喜出望外,差一点叫出声来。哥哥叮咛我保守秘密。过了几天,郭昌裕同志介绍我参加了坎门地下儿童团。此后,哥哥就常常让我与林森火联系,并常常在夜里让我与他一起阅读党的地下刊物。
哥哥和我同一卧室。那时12平方米大小的房间,摆着两张床铺和一张写字桌。桌上一排插在立式书夹中的书籍,以及台镜、挂镜里镶嵌着的照片,整齐有致,最为醒目。这个临街楼上的房间,可便于观察外界的动静。哥哥与地下党的同志们印刷材料,则是在后屋一个掩蔽的房间里。那里地板高低交接处中的暗厨,便是藏匿革命书刊材料的地方。
1948年除夕下午,哥哥招呼我上楼。一进房间,我便感到里面变了样子——那书籍和照片都不见了。正疑惑间,哥哥拉我在床沿一起坐下,轻声严肃可又是那么温和情切地对我说:“我就要到那边(革命根据地)去了,今后有什么事就找占恭文兄。”说着,掀开床上的棉被,指着夹在其中的信件说:“等到夜里才告诉爸爸妈妈。”他又分别向芳芳姐姐辞别。就在爆竹声声、家家户户喜吃团年酒之际,哥哥与叶木兴、郭昌裕、刘子升、李银山诸同志离开坎门,向括苍山游击根据地进发。
除夕深夜,爸爸妈妈噙着泪水听我读着哥哥的留言。那八开的花占纸上,奋笔疾书的毛笔字,把事情逐条逐条交代得十分详尽。开头写道:“爸爸妈妈:儿已踏上革命之途,当‘三五’去了。”最后交代:“一如切不可送去当学徒。”末角附言:“信看后烧掉。”父亲打算送我去温州当学徒,哥哥表示反对。他临行匆匆,在信中还特地为此事作了交代。哥哥对我真是关怀备至!遵照他的嘱咐,我们将信读后付之一炬,可是后来悔之不及。
玉环解放前夕,林森火送来哥哥从革命根据地写来的第一封信——也是他写给我们的最后一封信。那细小娟秀的钢笔字,把一张16开的花占纸隔成上下两块写得密密麻麻,详细叙述了革命根据地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火热斗争生活。谈到解放军连连打胜仗,谈到开运动会,演《白毛女》……字里行间洋溢着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并表达了对父母亲的孝敬之心和对我们的亲切关怀之情。令人不胜惋惜的是,这封珍贵的信札,也未能保存下来。
1949年5月中旬的一天,传来了哥哥被起义后又叛变的国民党新兵团杀害的噩耗,全家沉浸于万分悲痛之中。慕青多次昏厥,痛不欲生。父亲强忍哀伤,奔赴温州,从哥哥的战友处得到一张他牺牲的前几天在温州拍摄的照片——身着布军装,头戴六角帽,裹绑腿,穿草鞋,腰束皮带,斜胸左侧佩戴驳壳枪,右侧的布书包袋上系着白毛巾,挂着一口搪瓷碗,一身浙南游击纵队指战员的典型装束,英俊威武,和蔼可亲。到了哥哥牺牲的地方,凭着这张照片,由收埋的群众帮助,认看了哥哥的遗体。新兵团从温州叛逃,将我党派去任某连政治指导员的哥哥和其他几位同志扣押严禁,逼其投降。哥哥坚贞不屈。反动派下毒手时,哥哥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被投入河中,在万恶的敌人枪弹与刺刀下壮烈殉国。父亲痛摧肝肠,悲伤至极,当场昏倒。离开时,雇人在哥哥和一起牺牲的应汝源、蒋近勇烈士的坟头铺上蛎灰土,回家后瞒着母亲。直到1953年4月,母亲才亲自前往收殓了哥哥的遗骨。
哥哥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牺牲已经四十余年了。这四十余年来,风云变幻,地覆天翻,世事沧桑,但丝毫没有抹去他留给我们深刻的印象。他那慈祥的音容,健壮的体魄,热情耿直的性格,刚强淳朴的气质,以及孜孜不倦的学习与工作精神,时时萦回于我们的脑际,深深铭刻在我们心底。
哥哥于1949年5月10日血洒乐清盘石,时年仅23岁。23岁的一生是短暂的。然而,它火红璀璨,闪烁着青春的光华,迸发着革命的火花——他追求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并为之实现而勇往直前,奋不顾身,以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哥哥的革命精神永垂不朽!
哥哥安眠在雁荡山革命烈士墓——合掌峰、天柱峰护卫着他安息,大龙湫、中折瀑伴随着他长眠,峰峦奇秀的雁荡山同他千古共存!
1990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