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存邦同志第一次见面,是在1945年元宵节的前几天。那时,我们玉环地下党选送了六位进步青年去参加乐清党组织领导的抗日武装起义。六人中,存邦、云卿同志是共产党员,阮禾秀、林建勋、俞金江和我都是十几岁的学生。从楚门去乐清,党组织指定的带队人就是林存邦同志。
林存邦同志是玉环楚门外塘人,父亲是一个忠厚老实的船老大,靠打渔、搞运输维持生活。存邦同志从小就读于楚门东方小学,受到进步老师郑梅欣等同志的影响,于1943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东方小学毕业后,他考入温岭县中,一边读书,一边从事党的学生工作。
存邦同志个子不高,皮肤略黑,身材匀称,手和脚因患关节炎经常肿得胖胖的。初见时,给我的印象是质朴、稳重。在我们到达部队的时候,他赢得了我们的尊敬,成了我们的老大哥,尽管他的年龄在我们之中不是最大的。
从楚门到乐清白溪,我们走的是坞根、西门、白溪这条路线,目的地是乐清党组织的诞生地朴头村。走的时候,正是虹桥起义的前夜,国民党军警对去乐清的行人盘查很严。我们称自己是雁荡中学的学生,还带有成绩单等证明身份的东西。一路上,出面与国民党哨卡打交道的主要是存邦同志,他与这些人周旋显得那样沉着、老成,比他当时的年龄成熟几倍。
到达朴头后,正赶上虹桥起义,我们住在郑梅欣同志家里,急着要到部队参加战斗,存邦先去部队与梅欣同志取得联系,在地下交通站的护送下,我们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到达乐清人民抗日游击纵队司令部驻地——芙蓉镇。司令部驻在国民党镇政府里,周司令当夜接见了我们,指派一个战士把我们带到一间大房子里,我们钻进稻草窝里,盖着别的战士让出来的破棉被,没有洗脚,没有脱衣服,开始我们入伍后的第一夜。
第二天拂晓,四周山上枪声骤起。稻草窝里的战士们闻声跃起,很快集合拉上山。我们几个人当时尚未编入班、排,司令部派人把我们送到山面乡南充村的小学校里。到达不久,敌人亦到了南充,我们随着村里群众往山上撤,到达山腰竹林时,敌人已到山脚,疯狂地用机枪、步枪向当地群众和我们扫射。我们是初生牛犊,不知枪声远近、疏密,一鼓劲往山上跑,山高路窄,跑得上气接不得下气。到达山顶时,不见了存邦同志。正在着急,只见他身上背着一个小女孩艰难地爬上山来,后来我们得知,那个女孩是我们四中队长陈大海的女儿,中途和母亲跑散了,被存邦同志碰到,背上山来。他就是那样一个临危不惧的人,当新兵时就比我们高出一筹。
找到司令部后,我们先是随当时的学生工作队行动。学生工作队里,有许多有志革命的青年学生,也有青年党员,佼佼者如张雪梅、张赛英等,都在那里工作过。但夸夸其谈者也不乏其人。存邦同志在队里埋头苦干,不轻易发表意见,受到大家的尊重。没过多久,他和我被分配到第三中队任文教工作。稍后几天,存邦同志被任命为三中队政治指导员,挑起连队的大梁。
三中队前身是国民党乐清县警备第四中队三分队。虹桥起义后扩编为三中队。中队长金城同志是共产党员。连队的成员大部分是白溪一带的基本群众,但班、排长大部分是旧军人出身。受这些人的影响,三中初建时,思想杂乱、纪律松弛、战斗力不强。存邦同志接任政指后,在郑梅欣同志的直接帮助下,开始在三中建立了党支部并任支书;组织干部、战士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加强连队纪律性;更换了部分班、排长,使连队面貌焕然一新。他坚决执行上级指示,虚心学习自己不懂的东西,得到干部、战士的尊敬。
他的工作作风和他的为人一样朴实无华。他从不指手划脚,夸夸其谈,以自己的模范行动和对战士的热忱关怀取得战士、干部对他的信任。那时,为了防止敌人突然袭击,部队差不多每天夜间转移驻地,行军、作战十分频繁。存邦同志总是走在战士中间,帮助战士背枪,照顾有病的战士。到达目的地后,先帮助战士找住处,借稻草,借棉被,自己常常最后钻进稻草窝,躺在战士身边,凑合地睡一觉。他是一个纯朴的农民儿子,和战士有着共同的感情和共同的语言。所以他能和战士打成一片,取得工作的主动。
1945年6月,三中和六中会合,由郑梅欣同志率领进入乐清、温岭、玉环交界的乐清湾一带海上活动。连队从山地初到海上,作战、生活都不适应。作为一个指导员,他学会辨别风向、水流,并且学会摇橹和掌舵。每次战斗,当敌人子弹密射过来时,他总是在关键时刻,夺过舵牙,亲自掌舵,而让船老大隐蔽在船舱里。有一次,在瓯江口,我们与一条大船遭遇,那条船的船身高过我们的船桅,我们三四条小船轮番进攻,都被船上的枪弹挡回,无法登船,最后还是存邦同志亲自率领的小船率先冲到大船的左前方,紧贴该船船身,形成射击盲区,才登上了大船,取得了战斗的胜利。
大青战斗时,面临四倍于我的国民党军,存邦同志坚定沉着,亲自指挥机枪向敌先头船射击,对战斗胜利起了重大作用。最使我难忘的是鸡冠山战斗以后,连队伤亡较重,中队长金城同志等五人被俘,还有两个战士牺牲。我们趁夜色撤离鸡冠山,经栈头到龙岩登陆,中间要经过敌人的警戒线。那天大家都很疲劳,情绪十分沮丧,除了船头担任警戒的哨兵外,大家都坐在船舱里,沉默相对。我抗不住疲劳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醒来一看,寒冷的星光下,存邦同志站在舵牙边,两眼凝视着前方,和老大一起摇橹,坚毅的脸上仍是那样从容不迫。
鸡山战斗后,存邦同志接任三中中队长,接着郑梅欣同志回到乐清县委工作,存邦同志独立地承担起三中的工作,他率领三中和玉环区委紧密配合,活动在乐清湾和玉环一带地区。1948年2月间的楚门大帝庙战斗,他和仇雪清同志共同指挥三中,取得了战斗胜利。从战前深入调查敌情到制定作战方案,他都起了重要作用。而后,他又与阮和秀同志组织了筠岗战斗,歼灭了国民党玉环县县长毛止熙的一个分队,缴获机枪等大量武器。
9月,我奉命调往一支队工作,临别前夜,他将一支全连最好的木壳枪给了我,我们躺在一个被窝里,一直谈到黎明。没有想到,这次海上话别,竟成了我们的永诀。我到五支队二中队工作后,有机会经常和纵队司令部一起行动。各个部队、各个地区的胜利消息不断传到领导机关,我得知存邦、禾秀同志率第三中队,接连在温岭岙环、温岭街、乐清虹桥打了胜仗。仗越打越大,我为存邦和三中战友的胜利感到喜悦,为存邦同志日趋成熟感到高兴。
1949年3月,我们一支队随纵队司令部驻扎在平阳和乐清交界的一个小山村里。也是大雨滂沱的日子,天空布满乌云,天气异常寒冷潮湿。乐清中心县委的交通员宣亮同志来特委机关送信,看望我们时,带来存邦同志牺牲的噩耗。他告诉我们:3月初,三支队组织了第二次虹桥战斗,歼守敌两个支队,但是我们亲爱的战友存邦同志却在站斗中牺牲了。听到这个消息,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事后得知,存邦同志牺牲的过程是这样的:整个虹桥战斗已基本结束,守敌大多被歼,只剩下少许残敌在敌中队长率领下,占据了一个碉堡,负隅顽抗。存邦同志这时已从三中调往一中,率一中围困该敌,亲自对敌喊话,被敌人子弹击中,夺去了年轻的生命,牺牲的时候只有24岁。
存邦同志在这个世界上只生活了24年,短短的24年中,却打了5年的仗。他对党对人民只有贡献,没有索取。他生前穿一身黑色的便服,脚上套着一双草鞋,双脚因患风湿性关节炎,经常红肿,在行军作战中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从来不哼一声。他很长时间没有自己的被子,平时都和战士睡在一个稻草堆里,直到我们分别的时候。他从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美好向往。他曾经热烈地爱上一个女同志,向往着胜利以后的美好日子,但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当革命需要他献出自己的生命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和爱情。
存邦同志短暂的一生,像一团炽热的火球,在我们灾难深重的祖国大地上燃烧,给寒冷的大地带来了热和光。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却是那样绚丽多彩。他的一生纯洁无暇,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他是我们党的优秀儿子,人民将永远怀念他。